霜降过后,家乡的柿子红了,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,田间地头的柿子树上,一个个柿子如同孩子的拳头大小,像是一串串小红灯笼在阵阵秋风中翩翩起舞。红彤彤的柿子无疑是暮秋季节最招人喜爱的果实,走过树下,人人都会仰头寻找有没有软柿子,即使够不到,嘴里也会猛然产生甘甜如蜜的味道。前几日,大姑来家里看望父亲,带着几样水果、糕点,还有几斤炒面,看到炒面,再看到窗台上父亲晒的几个软柿子,我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秋冬季节吃的柿子拌炒面的味道。



渭北高原的柿子有三种,尖柿、板柿、珠柿(个头较小的一种柿子)。尖柿成熟后如鸡蛋大小,呈圆锥形,可以放软吃,可以做柿饼;板柿呈扁形,如一般的月饼大小,比尖柿成熟早,秋分前后摘下来的硬板柿经温水文火在锅里“暖”上一晚,即可去除涩味,脆甜爽口,亦可以放软吃;珠柿比孩子们玩的弹球稍大,在霜降之后成熟,放软后吃起来口舌生津。尖柿、板柿、珠柿可以软着吃,可以酿柿子醋,还可以拌炒面吃。

此炒面非彼炒面,不是满大街饭馆卖的炒面条,而是几种杂粮在大铁锅炒熟后磨成的面粉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家里的温饱还没有彻底解决,黑馍、玉米面黄黄、糜面馍仍是大多数人家的主食。麦子不够吃,家里年年都留一半亩地种玉米、豆子、糜子等秋粮接续。那时候,孩子们几乎没有零食,上学去背着黑馍,看到有同伴吃着白馍,我馋得直流口水。回到家里,父母上地还没有回来,饿了,就吃开水泡馍。长时间吃黑馍,没有营养,还让人自卑,就像《平凡的世界》中孙少平、郝红梅开场时的境遇一样。除了过年能吃到白馍和肉,偶有村子里过红白喜事,水果糖和条子肉夹馍算是最大的口福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母亲为了我们全家能吃饱,想尽了办法。在秋冬季节,母亲将黑面、玉米面、糜子面轮换着做成馍,于是黑馍、玉米面黄黄、糜面馍陪伴我们兄妹走过童年。玉米面黄黄和糜面馍做起来特别费时,文火蒸过一晚上才能做好,母亲几乎通宵不合眼,半夜起来看好几次灶火,其中的辛苦我至今还能想起。做好的玉米面黄黄和糜面馍有一丝甜味,凉着吃甜味更浓,没有了黑馍的粗糙感,但不能连续吃,吃多了胃会酸。霜降之后,母亲除了腌好了过冬的咸菜,还会准备好磨炒面的几样杂粮。



记得在深秋的某个晴天,母亲会准备玉米、麦子、黄豆、糜子各二十斤左右,在院子里支好两口大铁锅,父亲从窖里打上一担水,母亲将玉米、麦子、黄豆、糜子分别淘洗干净,再用笊篱将其分别捞到筛子里控去水分,摊开在篷布将其晾晒上个把钟头。接着,她将两口大铁锅洗干净,放到锅头上,后锅添水防止干烧,前锅擦干倒一勺菜油,此时,父亲已生好火,油热后,母亲麻利地将玉米倒进锅里,放上调料和盐来回翻炒十来分钟,到玉米开裂即算炒熟了。炒完玉米,如法炒麦子、黄豆、糜子,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炒豆子的香味。炒完的杂粮被母亲揽在几个大盆里,父亲将盛满杂粮的大盆端到秋阳下的碓窝前,找来小板凳,将玉米倒进碓窝,用小铁锤捣烂,母亲用簸箕簸去玉米皮,把玉米装进编织袋,麦子、黄豆、糜子依此方法去皮装袋。我记事的时候,村上已经有了电磨,之前母亲磨炒面还是用古老的石磨。父亲用架子车把装好袋子的杂粮拉到村上的电磨房,磨一个钟头,炒面就磨好了,拉回家倒进母亲准备好的小瓮中。

磨好的炒面看着依然是黑面,但加了调料和盐,用开水冲着喝,味道就像油茶一样鲜美。我最爱吃柿子拌炒面,找一个软透的尖柿,剥去薄皮,摘掉柿子把,将鲜红的柿子汁液用筷子在碗里搅匀,再在瓮里舀上一大勺炒面,柿子汁液和炒面混在一起搅,直到炒面上沾上柿子汁液,抄上一筷子放进嘴里,甜味和咸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,吃起来柔软而味道油甜油香。柿子拌炒面是我们童年冬天的快餐,等不上母亲从地里回来做饭,先咥一碗柿子拌炒面,吃到肚里有点凉,再喝一碗开水泡炒面,不饱也饱了。记得上学的时候,农村的同学个个都拿些炒面当零食吃。有一次,老师在讲课,有个同学在课堂上偷吃炒面,故意用课本挡住嘴咀嚼,被老师发现了,点名让他回答问题,他一张口将干炒面喷到前座女同学的头发上,引得满堂哄笑。



三十多年前,家里还没有冰箱,到了夏天,母亲两天蒸一次馍,第二天吃时都有味了,不得已,夏天的晚饭常常吃煮馍。到了冬天,食物耐储藏,咸菜、炒面粥、玉米面黄黄或者糜面馍就是一顿简易的早饭。我们家那时候还没有柿子树,好在外婆、大姨、几个姑姑卸完自家的柿子,经常提着笼笼给我们送来柿子,吃软柿子或者柿子拌炒面改善了我们一家人的伙食。

三十年弹指一挥间,黑馍早已变成了白馍,平常餐桌上的食物远远超过了儿时过年才能梦寐以求的好吃的。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苦日子里经常吃的玉米面黄黄、窝窝头、糜面馍等杂粮主食也摇身一变成了大饭店里的特色美食。

现在,柿子还是像一串串喜庆的红灯笼点缀着萧瑟的秋天,而儿时的炒面却因为制作过程繁琐难以寻觅,尽管家里餐桌上每顿饭胜过儿时的过年饭,但我不敢忘记“一粥一饭,当念来之不易;半丝半缕,恒念物力维艰”之古训,不会忘记小时候吃柿子拌炒面的故事。

(作者简介:雷焕 ,陕西铜川人,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。)

摘选自:文学陕军,版权属作者所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