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60年代末,55岁的王世襄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。

生活条件非常艰苦,住房破败而窄小,而且咸宁气候潮湿,大雨袭来,房子里几乎是下小雨,大风刮时房子更是摇摇欲坠。

从小出身官宦世家的他,在那里几乎干遍了农村里每一项农活,犁地、种菜、放牛、养鸭、喂猪、栽水稻,除了体力劳动外,还得时常接受军宣队的思想教育。

有一天,一个军宣队队员站在高坡上对全校学员讲话,最后恶狠狠地说:“你们死了心吧,别想回北京去,把老骨头就扔在此地吧!”

可是,这使人绝望的语言,以及当时艰苦的生活条件,每天繁重的体力活动,却没把王世襄吓倒。恰恰相反,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王世襄的体格反而比离开北京时更健壮了。到1971年时,他每天已能从低洼水塘中挑一百多挑水浇菜园子了。

天生的乐观性格和历经磨难挫折而形成的自珍信念,让王世襄决心顽强面对现实,不仅要生存下去,而且要活得更好,活得比否定他、摧残他的人更有价值。

离干校不远处,就是咸宁的西湖,他常常跑到西湖边,向当地的一位渔民叫韩祖祥的求教捕鱼之术。

老韩家世代居住西湖旁,以打鱼为生。当王世襄看到韩家有青鱼、草鱼、鲤鱼、鳊鱼、箭鱼等好几个品种时,不由眼睛一亮,好奇地问长问短起来。

韩祖祥见此人虽不知鱼性,却能旁征博引,大有学问,也热情地有问必答。韩祖祥选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鳜鱼和一条一斤多重的鳊鱼称给王世襄。王世襄临走时,依依不舍地说:“我姓王,是’五七’干校的,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来你家玩,中午就在你家做饭吃。”

韩祖祥当即高兴地应承说:好事!好事!

就这样,第二天天没亮,王世襄就带着酱油、生姜、大蒜等佐料来到韩家。由于来得太早,他同韩家父子在船舱里又睡了一觉。

这一天的捕鱼让王世襄大开眼界,老韩施展了各种捕鱼技巧,什么放钩粑、下黏网、收“花篮”、下卡子,看得王世襄眼花缭乱。

返岸后,韩祖祥要送鱼给王世襄,但王世襄坚决不白要,老韩只好收了六角钱,卖给王世襄一条近两斤重的鳜鱼。

王世襄回到住处,用野竹根当柴,架起脸盆,白水煮鱼,仅放了盐和葱,吃着却感到鲜美无比。

王世襄的好厨艺、爱美食名声传开了,到咸宁的第三年,王世襄就被从干农活的岗位提升到了厨房里。

那时,下放的人纷纷上调,干校里人越来越少,而油和糖都攒了一整缸,猪还剩下十几头,王世襄便大展厨艺,变着法烹制美食。

宰完一头猪,头两天是熘肝尖、炒腰花、糖醋里脊;然后第二步,吃红烧肉,最后一步是吃馅,吃饺子了。

王世襄说当年在干校做过的一个菜,现在任何饭馆都做不出来,也是他做过的一次最得意的香糟菜,就是糟溜鳜鱼白加蒲菜。那时候的鲜鳜鱼和野生鳜鱼,四毛钱一斤。到湖边买了14条鳜鱼,全要公的,一条母的也不要。14条鱼白,也就是公鱼的生殖器官,非常嫩,跟豆腐一样。蒲菜就是湖里头拿的,喂牛的,叫茭白草,挖一大捆,剥出嫩心就成为蒲菜,每根两寸来长,比济南大明湖产的毫不逊色。香糟酒是从北京带去的。三者合一,做成后,鱼白柔软鲜美,腴而不腻,蒲菜脆嫩清香,加上香糟,奇妙无比。当时吃的人都大叫好吃。想想,现在一个饭馆哪里会找出14条活鳜鱼来做一个菜?更绝的是,这一桌都是鳜鱼,炒鳜鱼片、炸鳜鱼排、糖醋鳜鱼、干烧鳜鱼、清蒸鳜鱼和清汤鱼丸,堪称“鳜鱼宴”。

在五七干校时,王世襄精心照料一头叫“阿旋”的水牛,水牛生了一头小水牛。王世襄兴奋作诗:

初生犊子方三日,已解奔腾放四蹄。

他日何当挽犁耙,湖田耕遍向阳堤。

王世襄照料的鸭子膘肥体壮,产下的鸭蛋,竟大如孩子的小拳头。王世襄快乐作诗:

浴罢春波浅草眠,又缘堤曲下湖田。

往来莫笑蹒跚甚,生卵皆如稚子拳。

负责养猪并且住在猪圈里的王世襄,也能妙想连篇,作诗曰:

池塘一片水浮莲,日日猪餐日日鲜。

自笑当年缸里种,只知掬月照无眠。

王世襄后来在一篇题为《百灵》的散文中,动情地写道:“我被安排住在围湖造田的工棚里,放了两年牛。劳动之余,躺在堤坡上小憩,听到大自然中的百灵,妙音来自天际。极目层云,只见遥星一点,飘忽闪烁,运行无碍,鸣声却清晰而不间歇,总是一句重复上百十次,然后换一句又重复上百十次。如此半晌时刻,蓦地一抿翅,像流星一般下坠干百仞,直落草丛中,这时我也好像从九天韶乐中醒来,回到人间,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草坡上,不禁嗒然若失。这片刻可以说是当时最高享受,把什么抓’五一六'等大字报上的乌七八糟语言忘个一干二净,真是快哉快哉!”

从小就是“吃货”的王世襄,在如此艰苦绝望的环境下,有宋代苏东坡的风范,值得我们学习!

读到此处的看官,好好吃饭吧。不会做饭的,学呗。

配图:王世襄题写的“春搴兰草秋芝草,朝啖团鱼暮鳜鱼,日日逍遥无一事,咸宁虽好却愁予。”